虛妄三境
文/中台禪寺男眾部監院 見諶法師
其一
「花開滿樹紅,花落萬枝空,唯餘一朵花,明日定隨風。」──景山知玄禪師
「諸行無常,是生滅法」,花開花落,是常?是無常?我們常因不能捉摸的現象而生起痛苦。湯顯祖於《牡丹亭•驚夢》中說:「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」面對行將逝去的美好、生命的短暫、歲月的老去,總存在著能夠「擁有」的虛幻想像,對於物我的執著,怎能沒有一絲眷戀?怎能不狂心執追?凡人以苦為樂、以假為真,明知生命有限終將失去,好花不會長久盛開,明月也不會常圓無缺,執著短暫的幸福,終將帶來心中的悲傷與痛苦。事物的本質就是虛妄,而欲望的盡頭是空虛與悲涼,自古以來的歷代君王,希冀得到不死長生,莫不也是沒看透人生的真相?花開是紅粉爭艷,花落是空枝凌風,皆是無常現象的演繹,何必耽於取捨?有情是風,無情也是風。
其二
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。」──蘇軾〈前赤壁賦〉
這是宋代蘇軾〈赤壁賦〉中的名句,過去每讀至此,擊節三嘆,然終不得盡其解。後略通佛理,始知真與妄合,一體兩面,妄依真而起,因真有妄,體本一同。水不住地流逝,而月有盈虧,都是無常的現象,宇宙萬法的現象,莫不如此。然而,隨緣而觀,天地的無常變化,短暫而迅速,古往今來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。但是,從不變而觀,無常即是常,物與我同為一體。文人對於現象的觀察是敏感的,也對於虛妄的執持是不捨的,多少詩文酬唱,傾訴人間的悲歡離合、春花秋月、柳樹空華,而物是人非、物換星移,唯曠達者體之無盡,天地同根,物我泯除,虛之與妄,又何待乎?
其三
「莊周夢蝶」──《莊子•齊物論》
有一日莊子作夢,夢中化為蝴蝶,「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適志」。夢中的莊周既真實又適意,憑著自我意識任意飄移,鼓翅而飛,自以為是一隻蝴蝶了。俄而夢覺,回到現實,「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?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」莊子在真實與虛妄之間游離,到底是莊周在夢中化為蝶,還是蝶化為莊周呢?
夢中的感覺是真實的虛幻,現實是幻化中的真實。我們對於生命的現象莫也不是如此。人生就如大夢,身陷於夢中而不覺其為夢,竟以為真實,經曰:「生民以來,無不死者。世間如夢,所見歡愛,不知為化,悟乃覺空。當知是幻,勿以自欺。」世間一切法乃是自心所現,真實與虛幻不過是一心之隔,吾人意識心執境而生,所謂「心生則種種法生,法生則種種心生」,唯有覺悟之人,了知夢境,生民如幻,虛妄不實,知幻才能離幻,離幻即是覺。
結語
都說世間虛妄,眾生在迷。虛者不實,妄者非真。世間現象緣生而起,畢竟皆空,沒有自生之緣,亦不從他生,因緣會遇,仗境方生,無常變幻,遂為三假。假名為實,乃眾生境界。然而,眾生無始以來,由於無明薰習,故心有生滅,分別知見,輪轉生死,受於大苦,於妄想我及愛我,不捨不離而無覺知。萬法虛偽,唯心識所現,而識如夢幻,所以五蘊四大,據以為真實。根境相接,幻妄情生,戲文場中,渾自用力演出,遇悲則哭,逢喜則笑,水月鏡像,空華谷響,念念遷流,心隨境轉。如能見法在於一心,了性從之隨緣,夢中六趣,方悟物不遷移之理,水月不變,覺後空如大千,迷時無失,悟時無得。否則,自家珍寶,尚猶淪溺。即如《宗鏡錄》云:「如美玉沉泥,自埋高價。猶貞金混礫,空匿光輝。」所以凡聖本無分別之體,俱立迷悟之名,一切法是如來行處,步步履於法空,了心及境界,虛妄則不復生。
昔者雪竇重顯禪師曰:「天地同根萬物一體,南泉指花如夢相似。」詩云:「聞見覺知非一一,山河不在鏡中觀,霜天月落夜將半,誰共澄潭照影寒。」見聞覺知是覺性之作用,根與境接,如鏡照物,不在境上生心,覺性現前,妄情不生。諸修行人,真心本無動搖,不增不減,衣珠本屬自家珍寶,原不從外得。即知眾生之迷,乃是迷於塵相而遺其真性,所以妄想顛倒。若能識此菩提妙明真心,離見超情,離相破相,則煩惱即是菩提,變亦不變,無常即常。超越對立,不與諸塵作對,不與萬法為侶,則「秋高氣爽,月照寒潭」,自在清涼,誰能與共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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